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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地山,茶里长出的村庄

发布时间:2015-07-07 08:23:01 来源:未知 点击: 收藏
村 庄(何正荣 摄)天知道去往长地山,会遭遇多少惊喜!一路上停不了的鸟语和停不了的花开,清晨稀薄雾霭里传来今春第一声饱含露珠气息的...

 

 

村  庄(何正荣  摄)

 

天知道去往长地山,会遭遇多少惊喜!
 

一路上停不了的鸟语和停不了的花开,清晨稀薄雾霭里传来今春第一声饱含露珠气息的布谷鸟鸣,新鲜到让人简直觉得会有好运气。一个转弯之后,与山谷的野花撞了个满怀,花意四下飞溅,散落了整个无量山坡坡。似云儿从天空上掉下来落在了树枝上,一阵风之后就飞走了,谷中高大白花羊蹄甲树枝干舒展轻柔,白色细密花朵一层一层地开放,临了飘来绵密的清香,带着新鲜清冷树浆气息的蜜甜,似有似无地拍打着你的脸庞,离得那么远,又那么近了。春深似海,说得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吧。整颗心扑通一声落进水里,惊叹也淹没了,感悟也没有了,平静表面里暗含波涛汹涌,能动摇一个春天的美。
 

与长地山的初次邂逅是在去年清明,成百上千株樱桃结红了一山一洼。私以为樱桃会遵守一年之期满树莹红等着我们,却一粒也没有。一粒也没有是什么概念,放眼望去整个长地山上,去年挂满了樱桃的树木集体缄默,仿佛约好了似的,竟然完全没有结果子。真是任性呀,它们想开花就开花,想结果子就结果子,若都不愿意了,便是一朵花也不开,一个樱桃也不结。这样不结果子也丝毫不觉着尴尬,静静立在茶园里自顾自的开枝散叶。与我的惊诧全然不同的是,长地山的人们完全不为樱桃烦忧。农事繁忙,哪一件都比去追问一株没有结果子的樱桃树为什么没有结果子更为重要,也更是迫在眉睫。樱桃并不是吸引人们到长地山的唯一理由。还有茶,还有人。
 

 

茶  树(罗汀 摄)

 

可不敢轻看了每一株茶树,或许它们曾是几百年前茶山的主人亲手栽下,年纪比我们要大得多。穿过古老的核桃树和古老的村落,顺着山路上天似的走,翻过垭口,先到大梨果树梁子去。梁子上安卧一个平缓山洼,是花园平掌。花园平掌栽种两株桂花树,一株是金桂,另一株是银桂。或许是当年周学曾所植。学曾字少舆,拔贡周诏来之子,曾在这长地山建盖乐天别墅,过着依山为伴、以诗为乐、以茶为友的生活。而今物是人非,当年的金桂和银桂只留下记忆和传说,但长地山农家里的每一株桂花,都流淌着花园平掌浓郁的芬芳和相似的脉络。
 

“手执长竿顺水游,斜风细雨一江秋。”少舆《大滴水钓鱼》诗中的生活情趣并不比《茶山春日》少。一路顺着长满茶树的山梁子入地似地走,走到山箐里去,那里有清澈溪流从山顶跌落,雄浑的水声自森林深处延绵不绝地传递着一种未知的神秘。进得森林,茂密缠绵的树枝和藤蔓羁绊了脚步和漫天飞舞的思绪,山路陡峭迂回,幸得漏下来的阳光缝隙里有欢快的鸟儿挥着透明的翅膀扑哧一声划过。飞腾而起的水沫打落在脸上,发丝上,沁心的凉里是一种由春至夏,由夏至秋的往复。常有灰叶猴攀着白花羊蹄甲树枝和锥栗树冠到这瀑布边上来,有时候会与人遇见。它们抬起手挡着阳光眯着眼睛看人,不羞也不避让。一定奇怪极了,这群穿着衣服的怪模怪样的人类,为什么总到它们家的后院里采茶。这株被称作“茶”的绿色小株植物(不知道动物的世界里,茶是否被称为“茶”),虽说发许多新鲜嫩芽,却不怎么吸引灰叶猴们。茶不好吃呀,爬崖藤的果子和小野杨梅才是王道,当然西南桦嫩芽和米团花也不错。长臂猿的呼喊是时常听到的,从深远的无量山腹地传来。黑熊也有,马鹿也有,只是许久不见了,但总是有的。人与动物的活动环境没有明显的区域限制,你来我往,认识了就打个招呼,若不认识,远远地看见便躲开了。茶与山之间也没有明显的界限,这样的界限从来只在人心里,全不在茶心里。茶就这么自自在在长在山中,更深的山里还有茶树,更深更深的山里也还有茶树。
 

 

瀑  布(罗汀  摄)

 

还得说茶,茶才是长地山的魂。
 

整个长地山有多少人口数得清,有多少株茶却数不清,有多少收入也说不清,这茶种了多少年几辈子也说不清。这些不去论吧,只管种茶,采茶,制茶。制茶的方法算不得复杂,反而有点化繁为简。好东西不需要太繁复的装饰,一种本身已经厚重的物事,即使没有复杂的制茶技术和渲染方式,它仍然能传达延绵不绝的信息,平淡温和的时间发酵里,许多故事早已在氤氲中发生。
 

 

采  茶(罗汀  摄)

 

因了茶,长地山的美,美得不同。随着无量山雾露一起苏醒的湿漉漉的朝阳和沉睡在暖和落日里日复一日采茶制茶的单一也美,带着额头淅沥汗珠和手掌厚厚老茧的粗粝也美,怎么样都美。入得农家,庭院里白色马蹄莲与红色天竺葵相得益彰,对子莲常开不败,朱红色硕大喇叭花瓣只管开,一株三五朵,一蓬五六株,开得缠绵。绣球花色彩丰富,圆润丰盈,春意伴随微风轻轻翻滚着,翻滚着,把春色满满地堆到了天那边。茶叶用特制的纱窗晾晒在花木旁,静悄悄懒洋洋慢悠悠地变成生活的另一个模样。
 

长地山的茶,生活在时间和精神的内核里,化成自己独有的时间轴,长此以往。这里的茶从未被策划,也从未被吹捧,它只是一些茶农,从清朝初年或许更遥远的时间采摘着地主周家和梁家的茶叶,时过境迁,这些存在了千百年的茶园终于变成了自己的茶园。岁月茫茫,长地山的茶,在恰当的时候开始为人所知。
 

在茶的表现上,长地山不心虚,本质的爆发总是与现代的协调相并存。所以耿发财火了,“普景1号”火了,顺带连长地山几百年的茶事都被人翻了个遍。一株普景1号,带着长地山久远的名声行走了几千里,在祖祖辈辈都从未到达过的地方生根发芽,繁衍子嗣。而长地山,仍旧是种茶,采茶,制茶。这是千百年来种茶之后的心得,不浮躁,不慌张,承受了最落寞的孤寂,担当了最虚妄的繁华。茶味绵长,当年廪生少舆在花园平掌的乐天别墅中泡出的那壶茶,和我们今天喝到的老树晒青,虽不是同一个味,但或许是同一株茶。这壶茶,如同人生一样,品的本只是生活。
 

我后来在前辈的指引下,见到了少舆最小的女儿周尚英。老人已89岁高龄,作为周学曾最年幼的女儿,父亲留给她的记忆,实在是不多。如果说对父亲有什么印象的话,她只记得一张相片。她对父亲的所有了解,都来自那张古旧的相片。相片里的父亲蹲在茶地里吸水烟筒,家里许多穿着短衫的茶农们头也不抬地揉搓着竹篾上的茶叶。她见到那张相片时年岁不大,但父亲咕嘟咕嘟吸水烟筒的声音,明明是相片之外也能够听得见的。
 

 

采  摘(罗中儒 摄)

 

这茶树下的悲欢离合,和那茶树叶子一样多。听多了人的故事,茶就成了祖神,成了精怪。村子里奉为茶祖的三株百年古茶树大抵如此。一株树,尽管长,尽管发芽落叶,总有机会在年复一年中长成一株神树。但凡“祖”、“神”之辈,必然要忌俗、忌尘、忌噪音、忌膻腥,要一身清正,超凡脱俗。长地山的茶祖却非如此,三株茶树就长在小组长耿发兴家屋后,和柿子树长在一起,和李子树长在一起,和马桑果树长在一起。没有栅栏的谦和,抬头见了,低头也见。树下有村民自发供奉的神香,有母鸡带着毛茸茸的小鸡仔们觅食,有地涌金莲持续不断地开放金黄色花朵。信仰和生活的转换,其实只在一瞬间。并非每一株吐纳天地日月精华,呼吸山岚云雾雨雪的树,都要活得有距离。它们如同我们一样,活在浩瀚宇宙中,活在浩渺时间里,没有被人催促着长大,而是与人们耐心地一起慢慢变老,然后在时间的韵律中,打量着生命的奇迹。
 

不知是长地山长出了茶叶,还是茶里长出了长地山。不管这茶山最初是姓周还是姓梁,也不管它们后来是姓了耿、吴、李,还是姓了何、王、刘,长地山终究是因茶而生,以茶扬名。(王潇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