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米雀过去总是怪丁桂莲,骂她婚前不检点,跟采石场老板包叶雀不清不白,结果把身上的零件弄坏了,和他结后几十年都没有动静。丁桂莲说你个杂种豆米雀,明明是你祖上缺德要让你断子绝孙,竟然还怀疑我,老娘哪天要是鬼火起,出去带个野种回来,让你豆米雀戴一辈子绿帽子。这样骂着,豆米雀也不敢老实出格和太放肆,真怕哪天这丁桂莲动了真格,到村子跟哪个男人借种,自己鼻子大压着嘴,帮别人领一辈子娃娃不说,还要受气。
豆米雀这样想着,也这样怕着,他也还是怕丁桂莲的肚子真地大起来,可是丁桂莲的肚子不大,他心头也还是不舒服。就这样争着吵着,丁桂莲眼角的皱纹一天天多了起来,豆米雀头发也是一天比一天白了。
那天杀的石场老板包叶雀听说是收买了副局长还是副镇长,竟然把石场开进了豆米雀瞭望台里面的森林来了,那狗日的路过豆米雀住的房子,还总是把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往屋内看。豆米雀心想,这死狗怕真是想吃回头草了,如果当时丁桂莲没有跟他有一腿,这包叶雀肯定不会这样大胆。豆米雀把长刀磨得贼亮地挂在门后面,说哪天可能就把包叶雀的吃饭家伙给割下来,到时他请丁桂莲吃酒,看他还如何喜欢丁桂莲面瓜一样的屁股。丁桂莲说我等着,我酒瘾这些天正来了,只是怕你不是这个汉子。
就在豆米雀真的准备杀人的那一天,丁桂莲却死了。
天黑得如同打泼了墨汁一样看不到任何光亮,一股风夹带着浓得带渣的潮气钻进窗缝。
豆米雀伸出短粗的手拇指,揉了揉眼,听到林里那只毒心哥哥鸟在不远处忧伤地叫。他立起身,往长年不熄的火塘丢了两根干柴,火塘的火苗从柴缝中钻出,发出一股股红绿色的光。
天仍旧黑,屋外毒心哥哥鸟地叫声怪里怪气:“毒心哥哥,毒心哥哥—”过不多久,另外一只夜鸟也叫了起来:丁桂莲,丁桂莲—丁—桂莲。豆米雀心里说,这鬼鸟怎么就知道自己亡妻的名字……
丁桂莲死后,豆米雀从此没有睡过一个踏踏实实的觉了,他把双眼死死盯着屋顶,似乎是要看破什么夜空的玄机。
身下的草席冰凉,冻得他的身子骨有些麻悠悠,孤零零的,就象躺在那已长满黄皮草的老婆坟茔旁。豆米雀说道,丁桂莲你真不是东西,老子刚好要割那狗东西,你就吓死了。在这张曾经同睡了十几年的木板床上,他再也嗅不到她的体香和汗味。
丁桂莲和他豆米雀都是一个村子的,只是豆米雀比丁桂莲大二十几岁,豆米雀十几岁响应国家号召,就出来参加挖公路,当时要在连绵千里的大山上建一个防火的瞭望台,任务是观察远山近山的火情以及阻止农民进山违规用火,同时还要防止有些人乱砍滥伐树木,这是一个非常枯燥的工作,但毕竟从此可以吃皇粮按月领人民币,想去的人就多了起来。领导发觉豆米雀不但三代贫农,他的父母也比较特殊和安静,都是用语言交流还没有用手势交流来得快的人。这样,公路修结束后就被招来瞭望台。丁桂莲那时还没有穿开裆裤,或者根本就没有出生,也不知道有豆米雀这么个人。皇粮到是吃上了,可一个人在山里的活计,不亚于跟敲钟吃饭的和尚一样清苦。豆米雀眨眼就在这方圆人迹稀少的大山熬成了大龄青年,一天到晚不要说是跟人谈恋爱,就是碰到一个猴子都是公的。闹了几次要回家,领导就哄他,说不定哪天就在山中捡东西一样捡到一个仙女。豆米雀天天盯着山林深处看,看到的只是一些偷砍林木的汉子,根本没有什么仙女,甚至连个叫春的母兽也难碰到。
本来豆米雀是不会闹的,因为他不知女人滋味的,问题出在他的一次出轨,之后他就发觉没有女人的日子已经活不下去了。三捶打不出一个冷屁的豆米雀终于在领导面前发了猫疯。领导知道打着火把也找不到这样一个守台人,虽说豆米雀对国家计划生育有贡献,但对社会稳定这个问题就有些难以估量了,特别是一个闻过女人味后的老男人,如果被他坏了事,弄不好年底单位领导那点奖金都还吊在二梁上。
领导一急,就放出风声,只要谁愿意滚进豆米雀的双人床,就让她当皇差吃皇粮。想不到还有这样的人自告奋勇来了,真是管你老不老,只要嘴吃皇粮手有钞票,照样有人要。这样,丁桂莲就做了豆米雀的老婆。丁桂莲漂不漂亮,说法不一,据见过的人讲,她腰身短,大腿粗,屁股好象瓜架上等待过冬的大老面瓜,虽然不到二十岁,走路却好像大嫂簸米,两个大腿胖嘟嘟地抵在一起,肉乎乎地看着让人难受。眼睛倒有些笑咪咪的,特别是看到男人的时候,最有想头的是胸前有模有样,像正在哺乳期的妇女。豆米雀是胡子都长得拖鸡屎的人了,把老母猪都看成双眼皮的一个老伙子,一见到丁桂莲来了,全身都软了,第一次见面就铁板钉钉子。可是后来他俩睡了十几年,也没睡出个说法来,但山里寂静的夜似乎让他俩很满足。夜里,潮气上来,两人围坐火塘,象两只发情的野猫,“嘻嘻哈哈”,笑上半天都不睡觉。
两人的感情危机是出在豆米雀回家碰到多年没有见过的姨妈家的老表。一说豆米雀的老婆就是丁桂莲,而且至今睡不出一个子来。老表就说,这就对了,丁桂莲老早就不是一只好鸟,老早就跟包叶雀好上了,后来还有人见她从村长的房间出来。一句话,这丁桂莲太乱了。老表说,这样的人不去找你,还能去找谁!
最让豆米雀鬼火的是他回来后就找丁桂莲吵架,丁桂莲还真承认了有人摸过她的屁股,但那是在农村跳歌场上的事而不是在包叶雀或者是村长的床上。这样说来,跟她有一腿的人何止这几个,这丁桂莲简直就是荡妇了,豆米雀好鬼火,但这女人身上也没有什么印迹,人家不承认,用了也就是那么回事,你又能怎么办。把她休了,不知有多少寡汉子正巴之不得。于是,鬼火起的豆米雀想要报复包叶雀!
包叶雀可不是一般的马鬃蛇,他和羊抱鸡、猫兴被誉为小县三大风流人物。老大羊抱鸡据说有九位夫人,大家竟然还能和睦相处,最奇特的是他跟九位夫人除了大夫人不幸身亡外,与其她的夫人都有结婚证。对于这事,包叶雀倒还有些不齿,因为他知道那些婚书都是捡来自己填上去的。原因是乡政府那个民政助理刚参加工作,闲来无事,就把放在办公室抽屉的那堆结婚证书全部盖上钢印,没有多久,岗位调整,后来的人以为这是一些废纸,就丢到垃圾坑,想不到就被羊抱鸡利用了。
老二猫兴最绝的是在别人为自己领大的女儿结婚的当天把女儿当场认回来了。所以包叶雀虽然身边女人不少,却只能屈尊第三把交椅。
其实,说起来豆米雀和包叶雀他们都是一个村的人。山里人的命贱,从来都不敢堂而皇之的取一个官名,即使取了官名,那也是后来其他人帮助取的。像豆米雀,就是因为他出生的时候有一只鸟来偷吃豆种,正好就取了这名字,丁桂莲也是她刚下地,她母亲就听到一只鸟“丁桂莲”的叫了一声,因而得名。包叶雀可能也怕就是如此,这名字对山里人来说,没有什么更多含义。豆米雀参加工作后有人帮助取了一个大名,只是连他自己都记不得了,就连工资表上写的都是“豆米雀”三个字。
豆米雀的报复机会还真是来了。随着采石场规模不断扩大,包叶雀还真的在这个石场安排了女人,躲在山里一是花钱少,二是看到的人少。豆米雀觉得这女人实在好看,瓜子脸、皮肤白、高个子、长腿细腰身加翘屁股。
豆米雀观察了几天,发觉这女人着实让人看着心痒,他一辈子没有看到过这样漂亮的女人。这美人叫伊莎白,是那位副局长还是副镇长的女人,只是这位领导命苦,就在把这片石场批给豆米雀后不久,也不知是哪个零件出了毛病,竟然死了。他那老婆没有工作,包叶雀毕竟是受过人家恩惠,经常关心这个漂亮的小寡妇,一关心就关心到床上去了。包叶雀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的人,他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的。来到这里没有忘记把眼睛悄悄瞄向丁桂莲。这时候,豆米雀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拍桌子,好!老子这回真要报复了。
包叶雀就在离丁桂莲和豆米雀住处不远的地方盖了几间油毛毡房,大部队都住在这里。柴油机、碎石机“邦邦邦”“刮刮刮”乱叫,不要说人,就连野兽都吵得死。
豆米雀推说家里没有盐巴,就来到包叶雀的指挥部翻东西。其实,那是来近距离偷看这个包叶雀使用着的女人。一看,还真让他更加吃惊,看了他一眼,似乎就不想看别人了。伊莎白带着一对小女孩,扎着羊角辫,眼睛溜圆,脸红得似三月樱桃花,好乖。豆米雀偷瞧了一眼伊莎白,咽了一口唾沫,心里骂,哪个豹子抬的讨了她不好好供着,留给这个包叶雀糟蹋。
夜里,丁桂莲把肉乎乎的胖屁股压在豆米雀干瘪的大腿上,问豆米雀知不知道,林子间那只总不停歇的毒心哥哥鸟的来历。接着说古时山里有户人家,本来夫妻和和睦睦,可后来丈夫却爱上了一个野女人而害死了自己的老婆,老婆死后冤魂不散,变做一只毒心哥哥鸟,硬是咒死了负心的汉子。其实这个故事豆米雀还不穿裤子,夹着小柴虫满村乱跑时就听人讲过,当时硬是恨透了那负心汉。可这时豆米雀却打起了呼噜。丁桂莲不怪他,用她那有些外突,排列不大整齐的门牙咬着豆米雀的老脸,用手摸着豆米雀开始变白的头发,将热烘烘的身子往豆米雀身上挤,问是不是他的东西有毛病,睡了这些年,硬是没搞出个名堂。常言不怕天干,只要地湿,丁桂莲虽比豆米雀小二十几岁,按理结葫芦结面瓜,也该有几个了。这样说来,豆米雀忽然觉得这丁桂莲年轻轻的,即使是零件有些毛病,也怕早就好了,丁桂莲这一问,豆米雀心头突然猫抓心肝,别别别跳,想毛病是不是真的出在自己身上。
这一问,把豆米雀问沉默了,也不再跟丁桂莲吵架。他回忆起自己来,自己有一次在乡下的跳歌场跟一个有夫之妇做个一次糊涂事,虽说是人家女的主动,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十分放肆。他听人家说过踩踏了脚的人就会经常走这条路。他相信这话,要不是一个人蹲在这大山里,自己这毛病可能就犯大了。
豆米雀一个人喝闷酒。丁桂莲也喝,每日一公斤。
包叶雀长像其实几乎是满街子都是的那种男人,啤酒肚配婆娘脸,象个山葫芦。据说,在其他地方,他还有若干个场子。这个长相的人钱多,屁股后面的女人也多,累得他到这山沟沟还将头发梳得连苍蝇都爬不住。包叶雀和伊莎白眉来眼去,待采石工采石去了,伊莎白那双羊角辫常见包叶雀笑哈哈和妈妈在油毛毡下面的床上摔跤。小床咯吱咯吱,油毛毡窝棚摇来晃去。后来,每当包叶雀从外面来到石场要和伊莎白摔跤,羊角辫们就捧着县城最有名的得士利蛋糕在离窝棚远远的地方吃。
采石工歪脚老二就笑,说背时窝棚要倒了。
包叶雀不在,伊莎白就和采石工一起闹。歪脚老二不知是从哪个地方来的民工,好像还识得几个字,他嘴巴子滑,动作野,喝醉酒就在伊莎白身上摸,说想娶个小老婆领回老家去。伊莎白醉了,嘻嘻一笑,伸手扭住还比她还矮一个头的歪脚老二的那双小耳朵,说想闻她的屁就再装回摇篮。
瞭望台另外一项任务就是去巡山。豆米雀和丁桂莲巡山回来从采石场路过,伊莎白好似有意穿得很露,豆米雀一看到伊莎白就心跳。丁桂莲用眼盯脸红红的豆米雀,说,晚上毒心哥哥鸟要吼到天亮了。回到家,豆米雀说老乌鸦不要讲锅底黑,你眼睛眯眯的,还不是在找过去摸过你屁股的骚汉子。
不知是何时起,丁桂莲肉皮黄,吃喝少,说话似蚊哼。夜里,到天要亮才能模模糊糊睡上一晌半晌。
豆米雀累,脸上皱纹比丁桂莲密。采石工老廖原来是赤脚医生,后来因为没有学历被取缔了,一大把年纪还跑来打工。他经常来跟豆米雀吹白,在一起抽烟。
巡山活虽轻松,却也危险,猛兽、盗林者对巡山人的生命都有威胁。最近,盗林者却越来越多,说要送丁桂莲进城就医,豆米雀却脱不开身。老廖代写的申请送上去一个多月了,也如泥牛人海。打电话问办公室,说这是大事,要问局长才定得了,因为这位局长到任不是太久,年轻轻的虽说前途大好,但也得到处打点打点,这些日子经常省城北京到处跑,局长太忙了,十天半月都不来一次办公室,好好等着。
老廖说,屁话,昨天我们老板请他吃放,还见他带着一群小媳妇在山庄干了一天的麻将。
豆米雀巡山去,丁桂莲就偷豆米雀的酒喝。一把药片一口酒,把丁桂莲的脸弄得通红,病也似好了。
豆米雀笑,亲了丁桂莲。丁桂莲说把你那张臭嘴拿开,要亲就去亲那个油毛毡房下你的梦里情人去。豆米雀说我见到包叶雀就恶心,特别是跟过他的女人老子也一样烦心,过几天他来了,老子就杀了他给你看,我把他们一锅端了,看看瞧到底谁是谁的梦里情人。
丁桂莲说你也就是拷大簸箕吓天,我知道你怂,要是我,早把包叶雀弄死了。
老廖看出了丁桂莲的问题,说丁桂莲怕是来日不多了,送昆明的医院都估计是来不及了。
豆米雀急了,却真的来不及了。丁桂莲呼吸困难,紧紧抓着他的手,圆眼盯着他,嘴角挤出一句话,说你把伊莎白要了,包叶雀不是人。之后嘴皮收缩,眼白乱翻,昏迷到晚上两点,就不在了。
豆米雀骂道:你个贼婆娘,老子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你咋过就闭眼了……
豆米雀托着丁桂莲,一步一步走向山头上的墓地。这位还算少妇的丁桂莲只剩皮包骨头,已经像一只叫透了的老知了,很轻,很轻。豆米雀双手搂住覆盖丁桂莲的红土,在墓地睡了三天三夜。
包叶雀说丁桂莲是被豆米雀用酒搞死的。豆米雀真的想杀人了,可是机会来了他却下不了手。他指着包叶雀说你个死东西,你跟丁桂莲有一腿,她死了你为何不来把她抬去埋了,活着你喜欢,死了咋过就不喜欢了。
包叶雀说你个老不死的豆米雀,老子跟丁桂莲滚一个铺的时候你还没有见过她,后来是老子玩腻了送给你,那还是便宜你了。
豆米雀不再说话了,原来老子还是二婚,是抢了你的。
火塘边只剩豆米雀,更深人静,粟树火烧得他脚跟糊臭,一阵疼痛。他睁开眼,闷一口酒,向脚跟喷去。抬头见窗外月牙儿黄黄的落下山去,他的心被搅得很乱。
丁桂莲死了三年,豆米雀没说过一句多余的话。他的头发全白了,眼睛深陷到脑袋里。一个近六十岁的老头,在这大山上的夜里,除了听几只鸟叫和野兽冲动时地嘶鸣,没其他声音。
怪事,近半年了,不见那个包叶雀来跟伊莎白打架了。
豆米雀睡不着,想伊莎白会勾人的眼睛和她的那双羊角辫。他又想到的报复,但是,他听说伊莎白是男人死后被包叶雀哄出来的,因为光凭羊角辫的长相就知不是豆米雀的种,肯定不是他包二奶偷着生的。如果自己对他下手,那自己也就成畜生了。他的心一直被一团乱麻缠到太阳从后山钻出来。
豆米雀蹲在树荫下,把木呆呆的眼睛往树枝深处溜。他想看毒心哥哥鸟长得啥模样,一个老汉子看鸟,简直就是返老还童了,他自己也觉得好笑。尽管小时奶奶就曾告诉他这种鸟是看不见的,但他仍希望能看见它。他静静的躺在树下,树枝间风不吹,叶不摇,几只翘屁股蚂蚁在树下来回爬,一只蚂蚁调皮,用前腿摸了一把前面同伴的翘屁股,痒得同伴直发抖。
夜里,那只毒心哥哥鸟叫声有些怪模怪样:毒心哥哥,米也没有一棵,盐也没有一疙瘩,只有一个破土锅,想找一个小老婆,又嫌弃人家儿女多。
豆米雀这样怪模怪样的生活着,等待着退休报告批下来。老廖骂道,一个小工人也要干到六十岁,中央委员怕要干到一百岁,怪鸡枞了,不如说让人家一次性死在这山中得了,还省了国家抚恤金。
伊莎白将长长的马尾发向后摆,长脖颈扭动了一下,提起个小铁盆,拿根木棍在盆底下一敲,叮叮挡挡,像儿童游戏又像放牧的人。干累了活的采石工一听,这是吃饭的信号,于是,他们就象一群老牛发现了前面的嫩草一样,一窝蜂跑到油毛毡房来。这样子完全跟豆米雀小时看羊时的情景一样。羊走远了,只要拿出装有盐巴花椒的竹桶一敲,羊便跑拢来,拖着长口水,徉徉叫着骚得人大脚拇指发痒。然后,抓一把盐巴花椒撒给它们。
采石工吃饱后又说那些露骨话,看样子包叶雀不在。你把伊莎白要了,豆米雀不是人。豆米雀冷不丁又想起了丁桂莲临走的话。有时豆米雀也骂自己是尿汉子,你不是要报仇么,咋个就怂包了!
采石工们吃完饭后,伊莎白拿来个土罐,在火塘边给他们烤香香茶。伊莎白冲采石工一笑,说头道茶苦,二道茶涩,三道四道好待客。歪脚老二可不管这些,拿个碗口有些破碎的大碗冲了一碗茶,要小羊角辫叫他爹,说叫了就给糖吃。小羊角辫抬起粉脸,一笑,就叫了声“爹”,等着歪脚老二给糖吃。
歪脚老二丢下茶碗,把左脚一抬,放出一个脆生生的臭屁,右手往胯里一抓,拿来喂在小羊角辫嘴上,弄得羊角辫直喊臭,一串烂笑立时弥漫开来。
老廖说你怕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一把推开歪脚老二,把气得直哭的小羊角辫拉进怀里。
伊莎白有酒量,公斤级的。据说近些日子她跟包叶雀南征北讨,拿翻过一批批管工程的,立过大功。
包叶雀卖了石子,赚到大钱,就用大塑料桶提回老烧酒让采石工烂醉一场。这种时候,采石工嘴甜,叫伊莎白嫂子。包叶雀就让伊莎白陪他们一杯杯干,歪脚老二说女人不醉,男人没有机会。伊莎白然后向包叶雀敬酒。不远处,豆米雀抬眼见伊莎白将头发往后甩,仰起脸,露出白嫩细长的脖颈,把身子贴紧包叶雀,一口把酒干了,望着包叶雀眯笑。采石工就山鬼打架一样狂躁起来,歪脚老二将酒碗往地下一甩,说最近流行的“江南STYLE”也没这刺激。
包叶雀高兴,邀豆米雀也一同喝,豆米雀不想跟他说话。伊莎白头一偏,说这人木头一根,不要得难人家。
豆米雀叹口气,见太阳的最后一点光昏黄地照着后山顶,觉得这些山很孤独,很似丁桂莲那长满黄皮草的坟伴着自己。
豆米雀守台的房子是个三间的小平房,孤独却美,院门口栽了一大棚凤尾竹。远处一看竹影袅袅娜娜,象个弄姿少妇。办公室后窗明明白白看着采石场,那里面的故事都在豆米雀心头。没有电,夜里只能用柴火来照明。歪脚老二会唱几句山歌,常把豆米雀长夜不灭的火光来说事,说里面有个想吃闷头食的老汉子。
豆米雀厨房里闲置着二三个土罐,是丁桂莲过去腌咸菜用的,丁桂莲一走,就闲置起来。几天前,伊莎白借去一个。没几天,泡出一瓶酸菜。
采石工夸她手艺高。伊莎白高兴,又来要剩下的罐子,见豆米雀仍和上次来时一样坐着没动,用手势告诉她拿吧,心头就有气,说他是根木头,就不会动手递给她或者帮着送过去。
豆米雀抬头看她一眼,又默默地做他的事。
伊莎白喝酒的水平又提高了,只是酒后就发疯。歪脚老二等人一看包叶雀不再,就趁机占她的便宜。吓得一双羊角辫呜呜哭。有天夜里,伊莎白大醉后就跑到豆米雀处闹,闹够的伊莎白就瘫倒在院边,人事不省,冷不丁的,豆米雀又想起丁桂莲临终的话。
伊莎白醒过来,见自己竟躺在豆米雀木板床上。这时,天已经亮了,伊莎白一咕噜爬起来,冲出屋外,对正在凳上打磕睡的豆米雀就是两嘴巴。
豆米雀一愣,抬起头,呆呆地看了伊莎白一眼,又低下头来,几只吸够血的蚊子慢悠悠地从豆米雀身上飞起。
伊莎白看着杂乱的院心,想起这是她昨夜闹时整乱的,她有些呆了。
豆米雀挥挥手,示意伊莎白回去。
伊莎白慢慢踱向门边,忽听羊角辫叫妈妈的声音。伊莎白胸口一抖,心砰砰跳起来,那只打嘴巴的手,一阵钻心地痛起来。
包叶雀又来了,石场又热闹开来,酒气四溢。
夜里,豆米雀站在伊莎白的油毛毡屋外,对伊莎白说出了丁桂莲临终留下的那句话。伊莎白看看豆米雀,啪地给了豆米雀一个耳刮子,转身砰的关紧了木板门。
第二天,石场有人望着豆米雀指指戳戳地笑。歪脚老二爬在地上,将屁股对着豆米雀直拍,逗得一堆人嘿嘿烂笑,豆米雀见伊莎白也在其中,知道是怎么回事。
夜静,毒心哥哥鸟又叫,凄凄凉凉的。另外一只怪鸟也丁桂莲、丁桂莲地叫起来。
包叶雀死了,据说是动了一个黑社会老大的奶酪,被人悄悄给做了。
过了几天,跑来个自称包叶雀正宗原配婆娘的人。那女人大块头、香橼果脸、腮巴外飞,长着一口向外突起的黄板牙。她带着三四个保镖,耀武扬威接管了石场一切,伊莎白开始倒霉了,她被黄板牙拽住长发毒打,说自己男人自从姘上这个寡妇后,运气就一天比一天差了,都是这寡妇给他带来的霉气。伊莎白被打得无处躲,慌不择路地跑进了豆米雀的房间。黄板牙带着保镖就要闯进去,门开了,豆米雀拿着一把贼亮的砍山刀走出来,说只要敢向前一步,来一个,砍一个。真是不怕死的遇到不要命的,黄板牙竟然吓出一身冷汗。
采石场开始乱套了。一些采石工都开始偷着跑了,尽管有些被抓回来,被黄板牙带来的保镖打了个半死,但最终人还是跑光了。
伊莎白也想到了跑,但不知往哪跑,也怕跑不出黄板牙的手。歪脚老二死乞百赖缠着伊莎白,要伊莎白将羊角辫交老家父母抚养,然后跟他回老家。
石场终于倒闭了,黄板牙回城时将不能带走的留给伊莎白看守,说最迟两星期后就来将东西拉走。如果伊莎白要跑,她的一对羊角辫迟早会在这个地球上消失。
伊莎白望着空荡荡的石场,一个劲地哭,一双羊角辫在旁陪着掉眼泪。说妈妈我们回去!回去,回哪里去?我们已经没有家里,自从你爸没了,就一切都没有了。
豆米雀抱住一双羊角辫,说为了孩子,跟我过吧。伊莎白说跟你过可以,但不能碰我。豆米雀说:行!我不会碰。
局里传来风声,说没有学历的老头要下岗。豆米雀说我早就想下岗了,等着局长来通知。等了不久,听说新局长已经到任,老局长已经升迁。豆米雀岗没下,却弄了个光荣退休的证书。
失踪好久的歪脚老二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想跟豆米雀打架,看着豆米雀手中贼亮的砍山刀,竟然落荒而逃。
这天,山很蓝,天很蓝。
豆米雀拉着一双羊角辫的手,从破败的工棚往住处走。远远地,跟着伊莎白。
晚上,豆米雀在桌上摆了花皮纸包着的糖。羊角辫们换上了新衣,围着那对火苗直跳的红烛嘻嘻哈哈闹起来。 夜很静,连通霄不歇地诅咒的毒心哥哥鸟,似乎也放假休息了。
月牙儿黄黄落下去。孩子累,睡了。豆米雀朝旧工棚走去。这夜,好长。伊莎白的心口砰砰直跳,她插上门又打开,只见几颗流星在天空飞来飞去,却不见豆米雀人影。
第二天,吃完早饭,豆米雀看着伊莎白,说一星期后上面来车,办完交接就回乡下去。石场里旧家什,就像一个连狗都不想啃的骨头,送人也没人要,不要管它。看伊莎白一眼,钻林子深处去了。
小羊角辫拿着昨夜吃剩的花皮纸水果糖,问妈妈是不是又要和人摔跤。
伊莎白的脸刷的一下变得苍白,心中一阵子痛。
一星期了,车还没来。豆米雀脸有些阴。夜里,借着月光,豆米雀正准备到窝棚里去睡。伊莎白脸红红地挡住了他,说难道总要这样分着睡下去。然后,望着豆米雀笑,模样好美!
豆米雀看了她一眼,月光下,她显得很美。豆米雀真想吻一下她的唇,搂一下她窈窕的腰。
豆米雀说,我这副老脸是配不上你的。
伊莎白说自己也不在乎政府发没发红证书。
豆米雀说你不要怕,我会信守诺言。
豆米雀转身要走,伊莎白突然头部冒出豆大汗珠,下腹像鬼掐一样痛起来。
豆米雀呆了,丁桂莲得的就是这种病。
伊莎白紧紧偎着豆米雀,浑身软得就似棉花,他为她擦了擦脸上的汗珠,他已经感到伊莎白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他把她紧紧地抱着胸前。
伊莎白甜甜地笑,说他真坏。然后,嘴唇收缩,眼睛翻白,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窗外,毒心哥哥鸟和丁桂莲鸟一个劲乱叫。
几天后,豆米雀退休回乡下去,身边还带着一双羊角辫。
山一片墨绿,静极了。
在丁桂莲已被铲去杂草的坟旁,一冢新坟静静地埋在一旁。(三月雨)